我是武大法学院经济系四九级学生,在校学习时间不长,四八年秋就弃学来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了,对周鲠生校长了解很浅,只能从片断回忆中谈点体会。
记得周鲠生校长是一九四五年七月接任武大校长的,我在那年八月从兰州考入武大。当时的武大在四川乐山,我入学后看到校图书馆阅览室内公开陈列有我党的《新华日报》合《群众》杂志,就觉得惊奇!进而看到同学们办的许多闪耀着进步思想的壁报,还参加了些进步同学举办的时事座谈会,这些使我与刚离别的沙漠似的兰州的白色恐怖环境产生了鲜明对照,我兴奋极了!我对武大的学习环境产生了强烈的新鲜感和自由感。接着,经济系二年级的丁应瑞学长介绍我参加了他主板的《风雨谈》读书社。在老社友的指引下,我学了毛主席的《新民主主义论》、《论联合政府》、《论文艺问题》、《陕甘宁边区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》以及沈志远《新经济学大纲》、米丁的《新哲学大纲》,还有延安抗大的一本《中国革命史》教材,等等。通过学习,使我逐步奠定了革命的人生观。
一九四六年五月,学校开始复员回武昌珞珈山,我带着《风雨谈》布置的暑期宣传任务——揭露蒋介石政府撕毁《政治协商五项协议》、破坏停战协定的阴谋,经陕西、河南历经四个月后,于十月十三日初次来到珞珈山。
为了声援沈崇事件,武大同学纷纷从各斋舍发出立即组成全校师生的学生自治会,统一领导全校同学进行游行示威,抗议侵华美军暴行!经过两个月的课外醖量,一九四七年元旦,betway必威首届学生自治会在全校同学的欢庆声中诞生了!一月五日,以武大为首的武汉三镇学生“抗议侵华美军暴行”的示威队伍,震撼了中华腹地,也震惊了蒋介石政府。从此,武汉当局把仇视的视线集中在珞珈山,大批军统特务潜入学校,与国民党、三青团勾结起来,四月二十八日发出了所谓《betway必威罢课及激烈分子调查表》的快邮代电。从所列名单看来,他们把屠刀指向了进步教授朱君允和学生自治会主席卢明华。自此,珞珈山上笼罩了一层令人窒息的白色恐怖!
在五月三十一日白茫大雨中,地下党组织的吴仲炎同志通知我:“情况紧急,有消息证实,今晚特务将来校抓人!据说你在黑名单上排名第二,你必须于下午六时前逃离珞珈山!”我得悉后,即同卢明华密议:“把夜宿地告知政治系的曹新鼎同学,约定明天上午十时返校,否则即是被捕,请设法营救。”计议安排一毕,我就和卢明华悄离珞珈山,夜宿既定的汉口同乡处。六月一日返校经黄鹤楼得知,学校发生了惨案,真是情况无法得知。武珞路被驻军封锁,不能返校了,于是我俩就重返汉口,仓皇地到大智门车站拟乘车北上投奔邯郸解放区。不料因大雨冲断孝感铁桥,交通中断,我俩只得重返宿地。万没想到,我俩行踪被发觉,一齐被捕入“武汉战犯拘留所”!
从狱中审讯情况判断,我俩是不可能生还的。就六月三日上午我俩被押送出后角门的情况捉摸,也不是生还的迹象!到中山路的天马舞厅,说是让我俩吃饭,更使人疑虑重重!不料到达武汉警备司令部,喜出望外地和被捕教授缪朗山、朱君允、梁园东、金克木老师会面,才使我稍获生还希望!中午时分,我们师生六人被押上一辆大轿车,开往湖北省训团楼侧广场,约一个小时后被关押在这里的同学徐奕昌等十二人,上车来被开往武汉三青团院里,下车后叫我们十八位师生列成一队,由前来迎接我们的戴铭巺教授一一点名验收后,我们被营救回校了!回校后,曹新鼎等同学告知我周鲠生校长营救全体被捕师生的动人情景:
“六·一”惨案当天,“营救委员会”就组成了,公推戴铭巺教授为主任;周校长在南京接到学校发生惨案的电报,几个小时后就回到了师生身边,在灵堂前向死难同学致哀时,黄鸣岗烈士的爷爷、奶奶、父母和伯叔、大娘们身着重孝抱住校长的腿哭得死去活来,向校长讨还孩子说:“把孩子给我,俺领回家去,不上学啦!”这样悲泣地哀求,使一向沉着端重地周校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得疚歉(注1)和悲伤!周校长痛哭起来了,和守护在灵堂大厅的千名同学一齐哭了!周校长直哭,顿首顿足全身发抖!
六月二日,周校长怀着满腔悲愤带领“营救委员会”戴铭巺教授等一行,到汉口武汉行辕向程潜讨要被捕得全部师生。行辕二处的特务王参谋以卢明华和我俩不是在校被捕的,就矢口否认捕了我俩。戴铭巺教授出示证据后,他们再也无法否认时,程潜竟说:“逮捕的人中就他俩是真的,其余的可以释放。”周校长追问程潜:“你说他俩是真的,有何证据?”程潜因无证据而陷于尴尬时,王参谋拿出一张我写“中美商约是中华民族的卖身契!”标语时的现场拍照。周校长看过照片后质问道:“以此证明是共产党的法律依据是什么?”程潜抵赖道:“这至少证明你这个学生思想是左倾。”周校长十分愤怒地说:“如果这就是左倾,那么我的学生全部都是左倾!当今的大学生哪有不左倾的?!不左倾的就是白痴。”谈判至此,程潜仍不表示全部放还被捕师生,使营救工作陷入绝望僵局。周校长在绝望中向程潜愤怒地喝令:“限你二十四小时内,全部交还我被捕师生。否则,我即组织五千人的队伍,披麻戴孝抬着三付棺材、二十付伤员担架在武汉三镇游行示威。所造成的一切后果,由你程潜一人负责!”这样最后通谍式的表态一毕,周校长带领全体营救人员,离开武汉行辕。周校长一行回到学校后,守候在灵堂大厅的全校师生,愤怒地提出了“撤职程潜!枪毙彭善(注2)!”的强烈要求。接着投入了“披麻戴孝抬棺游行”的紧张准备中。
程潜在这种形势逼迫下,才无可奈何勉强同意全部释放被捕师生。我们全体被捕的二十名师生,在营救委员会戴铭巺教授的带领下,渡江在黄鹤楼登上迎接车,穿越武昌市区时,家家户户沿街挂起了彩旗,在鞭炮和热烈地掌声中,我校的迎接车徐徐通过,车上的师生频频挥泪向道旁人群挥手表示谢意!迎车停在校内车站时,守护在灵堂大厅的师生一齐拥到车旁,激动地流着眼泪向我们致意。我被掺扶下车后,就被同学们拥抬起来转递到灵堂内停放的三具棺木前排座位上,我泣不成声地在沉思:“是三位烈士的生命,换来了我的新的自由!”“誓死要为三位烈士报仇!”当我得知周校长营救我们的经过后,我意识到“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周校长营救出来的。”周校长的恩德,使我永世不忘。
在回忆周校长的办学思想时,还有一件事是我不会忘记的,就是对我弃学投奔解放区后,对我学籍问题的处理。
我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决计弃学投奔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的。当时的武汉,在我军淮海大战的捷报频传声中,处于解放前夕的混乱之中。当时的珞珈山上,特务遍野,进步同学的行踪受着特务们的密切监视。我为麻痹特务们的监视注意力,把住室床位和书桌收拾得整整洁洁,然后化装成来校探望学生的客人,在几位同学的送行下,到大智门乘车北上了。这件事,按照通常校规我应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。可是,当我一九八五年重返母校时,我才发现在我的学籍表上填写的却是“该生因家庭困难休学”。这样的处理表明:对我弃学去向,明知是投奔解放区而不予追究。我顿时感到:母校对学生的态度多么宽厚啊!对我的弃学认定是休学,就表现着母校还在期望着我能再回校复学完成未竟学业。母校对学生是多么爱护呀!
注1:这里所以用“疚歉”二字,是因周校长说过:“六·一”惨案发生时,他未能在校和师生一起经受苦难而感到疚歉!
注2:彭善是当时武汉警备司令,是制造武大“六·一”惨案的罪魁祸首。
|